（文章转载自蒋勋《微尘众：红楼梦小人物1》，如有侵权，请联系删除。）

许多人读《红楼梦》，从小读到大，读着读着，就把自己投射在书中某一人物身上。中学班上爱读《红楼梦》的，尤其是女生，读了以后，常在一起讨论，有人会问:“《红楼梦》里你最喜欢谁?”有人说黛玉，有人说宝钗。喜欢黛玉的，喜欢宝钗的，也都是自我的投射吧。

讨论书中人物，相互说某人最好，为了维护自己，就会开始挑对方的毛病缺点。喜欢黛玉的批评宝钗，喜欢宝钗的批评黛玉。一涉批评，容易争吵起来，不但攻击对方支持的书中人物，闹到最后，就人身攻击，闹得不欢而散。

(资料图片)

黛玉、宝钗是两个完全不同个性的人物,《红楼梦》作者写得好.也就是写出了人的典型。人的典型其实无好坏之分，往往只是性格的不同。有优点就有缺点，才是典型。黛玉孤芳自赏，不屑世俗名利富贵,虽然是真性情,但也犀利,常常得罪人。宝钗善于察言观色，圆融大度，人际关系特别好，有时就过于世故圆滑。

黛玉像秋天，她的《问菊诗》是自述:“孤标傲世偕谁隐?一样开花为底迟?”不喜欢热闹，鄙弃世俗，宁愿一个人独处。

宝钗是春天，身体圆润，心理积极乐观向上，爱吃甜食，总是想到生命的美好。

喜欢春天或喜欢秋天，无关乎春天秋天的好坏，只是反映出自己个人生命内在的情状吧。

《红楼梦》的作者有佛法上的“平等观”，他自始至终保有对每一个人物的悲悯包容，他看到了每一个生命的优点与缺点相互依恃的关系。每一种生命情状都有形成的遭遇因缘，不是个人能左右，因此也都有不得已的苦衷。

到某一个年纪，《红楼梦》读多了，现世的人也看多了，会懂得《红楼梦》里当然不只是黛玉、宝钗、宝玉这些主要人物，会注意到刚读《红楼梦》时极不容易看到的角色，像贾瑞，像冯渊，像薛蟠，像贾环……

贾环，以今天的语言来说是宝玉的弟弟，同父异母的弟弟。他们的父亲都是贾政，贾宝玉的母亲是出身豪门的夫人，兄弟是九省统制王子腾。然而贾环的母亲是赵姨娘，一个奴婢出身的侍妾。

赵姨娘是一个地位低卑的奴仆，可是我常想，她应该有些姿色吧，否则家中男主人贾政为何跟她有肉体关系，生了一个女儿探春，又生了一个儿子贾环。

从奴婢到姨娘，好像地位身份改变了，其实以王夫人为首，家中诸人大概仍只是视她为奴婢吧。

贾宝玉是“嫡出”，也就是大太太生的。贾环是“庶出”，小三的孩子。今天人或许不太分“嫡”“庶”了。可是在传统华人社会，“庶”是没有身份的。一个小太太，赵姨娘，她的孩子也叫她“姨娘”，她有点儿像是“代理孕母”，只是替贾府生下儿女，亲生儿女也不能称呼她“母亲”。探春、贾环的“母亲”还是正室王夫人。

贾环在这样的处境长大，心理的压抑卑微可以想见。偏偏他长得不好看，头脑不够聪明，就越发让人不喜欢。生理外貌是否与心理的自在或扭曲息息相关?贾环在书中处处的表现都让人看不起。

好像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一个读《红楼梦》的人认同贾环，然而，我们生活的周遭，真的没有贾环这样的人吗?

《红楼梦》的作者只是要读者看到贾宝玉的美，仰慕贾宝玉的美，认同贾宝玉的美，而对贾环这样卑陋鄙俗难堪的生命视而不见吗?

书中贾环的故事颇多，这个人物是作者用心描写的。第二十回，读者如果初读，对贾环性格还不清楚，可以借这一段描述略知贾环一二。

元妃省亲的繁华热闹刚过，还在过年，学堂放假，贾环没事，就到宝钗房里玩。贾环看薛蟠侍妾香菱、宝钗丫头莺儿玩骰子赌钱。他也要玩，就坐在一处玩起来了。下面的描述即刻勾勒出贾环的个性:

一注十个钱，头一回，自己(贾环)赢了，心中十分欢喜。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，就有些着急。

贾环赌钱，赢一点儿钱就欢喜，一日输了就着急，作者用三两句话描写了一个输不起的个性。

在现实生活里，其实常常会看到“输不起”的人，不只是打麻将赌钱输不起，在人生的路途上，爱情输不起，工作上输不起，名利上输不起，政治权力上输不起，都可能借贾环的赌钱一事有反省，但是，没有人认同自己可能就是贾环，所以这样难能可贵的“反省”就不容易发生。

“输不起”未必是性格上的大缺点，但是没有反省，就可能一路错下去。

贾环输得急了，一心要翻本，遇到一局，如果转出七点、六点就赢了，一个骰子是二，另一个乱转，莺儿叫“幺”，贾环瞪着眼睛叫“六、七、八”，那骰子偏转出“幺”来。贾环一急，伸手就作弊，说是四点，另一手就抓钱。

这是“输不起”的悲剧吧，其实读起来心酸。

莺儿当然抗议贾环作弊，两人争吵起来。宝钗骂了莺儿:“难道爷们还赖你?”贾环是“爷们”,莺儿是“丫头”，莺儿无辜被骂。当然委屈，说了一句:“一个做爷的，还赖我们这几个钱，连我也瞧不起。”

这句话够刺伤贾环了，莺儿又说:“和宝二爷玩，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，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们一抢，他一笑就罢了。”

贾环是在这样痛苦的比较中一路长大的，宝玉大方、漂亮、人人称赞，而贾环贪婪、小气、难堪、人人嫌厌。

没有人认同贾环，然而，我总觉得作者如此认真在写贾环，如此认真去了解贾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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截图来源于1987央视版《红楼梦》第九集：